夜幕下的洛阳城静无人声,连夜鼓神钟的余音也听不到了。
绝大多数人早早入梦,只有太史令还伫立夜风中,出神地仰望着苍穹。他执掌天文历法和史书图籍,号称“史官之长”。夜观天象,是多年养成的习惯了。此刻,一个奇异的星象像磁石,把太史令的目光牢牢地吸引住:几颗很特别的星,在如此深邃的夜空中如此深沉地发出柔和的光——那是德星,又叫“景星”。《史记•天官书》中写道:“天精而见景星,其状无常,常出於有道之国”。眼前,东汉王朝风雨飘摇,哪谈得上什么“有道之国”?
我想,太史令一定是细细地掐算了一回又一回,才挥笔写下奏章,向天子禀报今夜不同寻常的天象。他的解读是:五百里内,有贤人聚会——此时,洛阳东去五百里,一辆简陋的小车正颠簸在乡间小路上。
车上端坐的老人名叫陈寔(音shí),一生中的多数时光都隐居颖川(今河南禹州市)的乡间。他当过最大的官也不过是太丘(今河南省永城市)县的小小县令。后人都尊他为“陈太丘”或“太丘公”。汉代的官位以太尉、司徒和司空为尊,号称“三公”。每当三公出现空缺,洛阳征召他的诏书就会送到颖川,可太丘公从来没有心动过。乡野生活是“门前坠叶浮秋水,篱外寒皋带夕阳”,一派恬静。安贫乐道的心态使他如一泓秋水,默默地映着王朝的西下夕阳。
家中清贫,没有什么仆从。这次出游。驾车的是太丘公的长子陈纪。四子陈谌(音chén)捧着拐杖,恭敬地跟随在父亲车后,都是名满天下的人物。当兄弟俩还小的时候,太丘公与客人谈论学问,要儿子去蒸点饭。两人一边洗米下锅,一边聆听父亲的谈话,听到入神,将蒸饭煮成了稀粥。太丘公也没怪他们,说:那你们说说,都听到什么了?
两兄弟将心得清清楚楚地说了一遍。太丘公点了点头,端起碗来,说:稀粥就稀粥吧,何必非得吃蒸饭呢。
后来,兄弟俩的儿子争夸自己的父亲学问了得,请祖父裁判。太丘公笑着说:论学识品行,陈纪难为兄,陈谌难为弟,各有所长。世间就有了“难兄难弟”这个成语。两位清高博学的兄弟与父亲一起,被天下人尊称为“三君”。和太丘公一道坐在车上的,还有他的小孙子陈群。一家人要去拜访同乡好友荀淑。
荀淑与太丘公齐名,早年曾做过当涂的县官。他也不太习惯官场的羁束,早早辞官返乡,闲居养志。闲暇时,荀淑传授年轻人一点学问。他的慷慨在乡间是非常出名的。家有闲财,荀淑会毫不犹豫地拿出来赡养贫穷的宗亲,接济落难的朋友。更让人赞叹的是,他的八个儿子都很出色,是众声颂扬的荀氏“八龙”。
听说太丘公登门造访,平日清静的庭院顿时热闹了起来。荀淑命儿子荀靖出门迎客,荀爽则提壶斟酒,其余六条龙来来往往,忙着上菜。只有孙子荀彧(音yù)年纪还小,静静地坐在祖父膝上,目不转睛地看着两家人欢聚一堂,把手谈笑……
那一夜,浩瀚苍穹中德星会聚。
故事里的人物中,陈谌过世很早,陈纪倒是活到了古稀之年。他曾多次接到朝廷的征召,却只愿守着父亲的秋水与夕阳,走走乡间的泥路,访访乡间的老友,有空的时候写写《陈子》这部书。等到汉室大乱,董卓带着西凉铁骑杀入洛阳,把持了朝政。为了收揽人心,这个枭雄到处网罗人才,妆点门面。一道诏书送到了颖川乡下。在明晃晃的刀剑胁迫下,陈纪不得不踏入洛阳的扰攘红尘,到死都没能重返家乡。
荀爽曾隐居汉水,读一读书,再写点什么,也就度过了十多年寂寞岁月,中年才踏入仕途。世人都说:“荀氏八龙,慈明无双”(荀爽表字慈明)。凭借在民间享有的名气,他从一介布衣当到位极人臣的三公,前后不过九十五日。当年出门迎客的荀靖则把隐居进行到底。兄弟俩是浊世中的两块无瑕美玉,一个外朗,一个内润。如果你关注过三国风云,对坐在祖父膝上的荀彧也不会陌生。说起来,曹操的“挟天子以令诸侯”,雏形就是他那句“奉主上以从民望”。
德星闪耀、天人感应,就是我们要讲的第一个故事。为了纪念那个不同寻常的夜晚,颍川陈氏将祭祀先祖的祠堂题为“德星堂”。
天上星移斗转,天下一夜一兴亡。汉朝覆灭后,有多少王朝如流星经天,在人们的视野内里一闪而过——“其兴也勃焉,其亡也忽焉”。可天幕之下,依然有一颗颗璀璨的星闪烁在黑暗时代,吸引无数仰望天穹的眼球。他们就是象颖川陈氏和荀氏这样的名门。直到今天,我们对那个时代的魏晋风度、六朝衣冠依然津津乐道。就连日本诗人也留下了一句:
一种风流吾最爱,六朝人物晚唐诗。
今天,我也要从“六朝人物”下笔,墨迹淋漓地一路写下去,书写晚唐因伤感而富于诗意的历史。